意識論與文學人物塑造

時間:2022-06-30 03: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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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論與文學人物塑造

弗洛伊德認為,意識可以分為意識和潛意識,潛意識是人性自然生發(fā)出的意識,是深藏于人腦中沒有表露出的部分,它在人的意識中比重遠大于意識。弗氏將這部分意識稱為“本我”或“真我”,而將受潛意識驅使所表現(xiàn)出的人性稱為“假我”。最早意識到意識與潛意識的對立關系,并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是蘇軾。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到黃州任掛職的團練副使,由中央官員被貶為地方小官,從高級文官被貶為低級武將,巨大落差使蘇軾極度苦悶。在黃州的窮鄉(xiāng)僻壤,功業(yè)無成,終老東坡的可怕結局令蘇軾不寒而栗。他在東坡筑宅,到沙湖買地,無疑是在為以后的生活作安排,也是在為今后人生作安排。他自號為“東坡居士”,頗有自嘲的味道:一個滿腹經綸的文官,怎么就與“東坡”發(fā)生了必然的聯(lián)系,老死鄉(xiāng)村?詩人表面上曠達瀟灑,但靈魂深處卻在承受煎熬。

建功立業(yè),揚名立萬,名垂青史的用世之心與順其自然、及時行樂、安享生活的遁世之心發(fā)生激烈碰撞。心靈深處有兩個蘇軾爭吵不休,令詩人寢食難安。為了排泄內心的苦悶,他與友人在月明風清之夜,泛舟赤鼻磯,眼前“如畫”的江山與赤鼻磯就是三國戰(zhàn)場“赤壁”的誤傳,觸動了詩人敏感的神經,他找到了一個發(fā)泄的突破口,那就是《赤壁賦》。詩人巧借“賦”中主客對話,抑客揚主的模式,讓“假我”與“真我”進行一場論戰(zhàn)。在《赤壁賦》中,代表假我的“主”,泛舟于浩渺的大江之中,心曠神怡,神思飛越,飄飄欲仙,樂不可支,而代表“真我”的“客”卻滿腹心事,觸景傷情,吹起哀傷的洞簫,想起“橫槊賦詩”的“一世之雄”曹公竟然作古,想起自己“魚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的可憐處境,兩相對比,頓感自身卑微渺小,進而“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幻滅之感揮之不去?!翱汀钡囊环檎嬉馇械谋戆?,真實地展示了蘇軾此時的內心世界。蘇軾同期創(chuàng)作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也表達了與之如出一轍的情緒,只不過把“風流人物”換成周瑜而已。

苦悶也好,幻滅也罷,本是蘇軾真實的感情,他卻不會讓它赤裸裸地表露出來。他要說服自己,讓自己變得曠達、灑脫些。于是代表假我的“主”來說服代表“真我”的“客”:看問題要從“變”和“不變”兩方面看,如果“自其變者而觀之,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因而無所謂“偉大”與“渺小”,“須臾”與“無盡”的差別,更不必計較這種差別。人要明白人生際遇變幻的道理,順其自然,善于找樂趣。眼前有清風、明月之美景,就該盡情地賞;船中備有佳肴美酒,就該盡情享用;盡興之后,就該隨意地睡?!凹傥摇币环鄬χ髁x的宏論,終于說服了“真我”,主客盡歡,度過了一個快樂的夜晚。本文中的“主”、“客”己遠非漢賦中“子虛”、“烏有”、“無是公”之類簡單的虛擬人物可比,而是巧用意識和潛意識的對立關系,塑造出的兩個相互聯(lián)系、相互對立、相互補充的形象,它向讀者展示了處在困境之中的詩人矛盾的內心世界。其別出心裁的構思是對我國散文表達技巧的獨特貢獻。意識和潛意識的對立關系在古代章回體小說中被用來塑造人物形象,也取得了突出成績。

在《西游記》五十六至五十八回中,設立真假美猴相爭的情節(jié),真實地展示了孫悟空的真實的內心世界,塑造了復雜、豐滿的美猴王形象。如果說,孫悟空一路上降妖除魔是護法行為,那么,剿除假悟空則是降服心魔的行為。心魔就是假悟空的潛意識所幻化出的形象。這符合孫悟空個性發(fā)展的邏輯。孫悟空本為天地所生的靈猴,有強烈的反抗意識,是典型的“魔”。他早年就曾大鬧龍宮、地府、天宮,將現(xiàn)有秩序鬧得一塌糊涂。只是如來佛用法力將他壓在五行山下,又派觀音菩薩以成佛坐蓮臺為誘餌,悟空才不得已皈依佛門,走上“正道”,但骨子里的魔性卻不時爆發(fā)。取經途中,步步艱難,險象環(huán)生,因唐僧肉眼凡胎,不識賢愚,動不動誤怪悟空,罵潑猴,念緊箍咒,甚至翻臉,要將悟空逐出師門,令受不得閑氣的悟空憋了一肚子怨氣。悟空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魔王怎能受得了!但為了前程,他還是委曲求全,表忠心,賠小心,竭忠盡智,保護唐僧去西天。取經途中,偶遇攔路搶劫的強盜,悟空為了保唐僧,魔性大發(fā),失手打死了幾個強盜,頗受唐僧責難;投宿到楊老頭家,耳聞楊老頭的逆子的種種劣跡,就有意為民為楊老兒除害,恰巧楊老兒的逆子竟追襲上來,悟空怒火中燒,打殺了這個禍害。唐僧出于一善之念,全然不管前因后果,一味埋怨悟空,在禱祝時,竟說出要亡靈去告發(fā)悟空,我和他各居異姓,無關無涉等無情絕義的話來,令悟空心灰意冷。當唐僧念動咒語,要將悟空逐出師門時,悟空表面上還在哀求,但長期積累的怨氣令他忍無可忍。悟空在無奈中黯然離開,在走投無路中去了南海普陀巖?!凹傥摇弊吡耍罢嫖摇眳s咽不下這口氣,奮然殺了回馬槍,打倒了唐僧,搶走了包裹,回到了花果山。吳承恩在多方面有意識地強化了假悟空是悟空心魔所化的形象。

從真假悟空的形象、法力、感情方面,用正面描寫和側面烘托法進行渲染和暗示。作品描寫假悟空的相貌與真悟空毫厘不差,令唐僧、八戒、沙僧無法分辨,甚至連照妖鏡、法力無邊的觀音也分辨不出;法力也與真猴王一般;都對唐僧又敬又恨,都念念不忘上西天取經;假猴王還專門選了幾個猴妖變成唐僧師徒,準備前去取經;都對花果山情有獨鐘,且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都對緊箍咒語敏感。還是八戒無意中一語道破天機:“都是真的?!弊髡吲伦x者不明就里,在作品中直接賦詩詠嘆:“人有二心生禍災,天涯海角致疑猜……禪門須學無心訣,靜養(yǎng)嬰兒結圣胎?!庇衷疲骸靶挠袃纯竦げ皇?,神無定位道難成。”并借如來之口說,“汝等皆是一心,且看二心爭斗而來”,點破了假悟空的真面目。從結果來看,如來識破了假悟空,真悟空打死了假悟空,從此師徒一心一德,順利上西天取回了真經。真假悟空的爭斗過程合符邏輯地揭示了孫悟空從魔到佛的心路歷程,假悟空作為真悟空的另一面,極大地豐富了人物形象。吳承恩能塑造假悟空的形象,絕非偶然。他可能從佛學理論中得到了啟發(fā)。佛學強調修身關鍵在于修心,在于煉心魔,認為外魔好煉、心魔難伏。唐僧師徒所歷經的八十一難,是煉外魔與煉心魔的艱難過程。十四個寒暑,歷程十萬八千里,師徒心魔煉盡,方成大道。吳承恩從佛教修心理論中獲得了靈感,塑造了真假悟空的形象,為我國古代章回體小說的創(chuàng)作方法作出了有益的貢獻。

在《紅樓夢》第一百一十五回“惑偏私惜春矢素志,證同類寶玉失相知”中,也巧用了意識和潛意識的對立關系。重沐天恩的江南甄府的公子甄寶玉來求見,因“素知甄寶玉為人必和他同心,以為得了知己”,賈寶玉便興致勃勃地去見他。誰知見了面,甄寶玉盡管長相、裝束、舉止都與賈寶玉相似,卻滿嘴是對過去“真性情”的悔悟和文章經濟、忠孝節(jié)義、立德立言的“酸論”,令賈寶玉十分倒胃口和失望,被賈寶玉判定“不過是個祿蠹”。甄寶玉不過是賈寶玉意識中的“假我”而已。他在此時出現(xiàn)絕非偶然。賈寶玉與封建道德和家庭分道揚鑣的過程,絕非是義無反顧,一往無前的,而是有痛苦,有反復,有掙扎的曲折過程。已逝的祖母、健在的父母、妻子及其他親人對他的教誨、哀求等在賈寶玉的靈魂深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在徹底割斷與賈府的聯(lián)系的關鍵時刻,賈寶玉產生了巨大的矛盾,“真”“假”兩個寶玉發(fā)生激烈的碰撞,使他痛不欲生,險些送命。最終,“假”寶玉戰(zhàn)勝了“真寶玉”,“真我”戰(zhàn)勝了“假我”,從此,賈寶玉下定了與家族決裂的決心。

此外,《水滸》中也有“李逵遇李鬼”的故事,李鬼就是假李逵,只是作者并沒有把這個奇妙的構思演化為對李逵性格的深入刻畫,寫得很粗糙,令人遺憾。“假作真時真亦假”。上面列舉的我國古代文學中的幾個有趣的例子,大多是從明、暗,正、反兩個方面刻畫同一個人物形象?!冻啾谫x》《西游記》《水滸》均把“假我”作為主人公或作為正確的形象,而《紅樓夢》則把“真我”作為正面形象,而把“假我”作為補充形象。不管哪一種構思,都把作者追求細致刻畫人物內心世界的動機掩藏在作者散布的煙幕之后。唯其如此,才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文學創(chuàng)作魅力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