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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電影界，馮小寧可以稱得上是用電影來關注環(huán)境保護和動物保護問題的先行者。早在1989年，馮小寧就開始嘗試把對環(huán)境問題的觀察和思考融入到電影之中。馮小寧觀察發(fā)現(xiàn)，地球上所有的動物，眼神中幾乎都有恐懼的成分，而惟獨人類沒有，他進而發(fā)出這樣的質(zhì)問：都是地球上的生命，人類為什么要屠殺其他動物？他希望能有這樣一部電影，讓所有看過這部電影的人都不會再萌生獵殺其他動物的念頭，并轉(zhuǎn)而關愛動物。這份對其他動物的關懷和責任，馮小寧完成了他的處女作，中國電影史上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影片——《大氣層消失》，影片頗具創(chuàng)新性地站在動物的角度去審視人類，對人類破壞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行為進行了強烈批判，這在當時的中國電影界可謂先例，余秋雨先生就曾經(jīng)這樣評價這部影片，功底不足，但思想高度極罕見，足見這部電影在中國電影史上的意義。不僅如此，這部影片還開啟了馮小寧關于“生命與環(huán)境”三部曲的創(chuàng)作歷程，2002年上映的史詩大片《嘎達梅林》就是其“生命與環(huán)境”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它是馮小寧自覺的生態(tài)意識在電影中的延續(xù)。在拍攝這部影片時，馮小寧身體力行，帶領劇組不在草原上遺留下任何垃圾，還不時把別人留在草原上的垃圾撿拾起來，馮小寧曾發(fā)誓說：“如果誰把一袋垃圾扔在馬路上，或把一個酒瓶子扔在街上，我絕對不和他交往?！瘪T小寧的環(huán)保意識由此可見一斑。他還表示：“大自然賦予我們的，我們一定要愛護，拍這部片子是想啟發(fā)觀眾，我們很多美麗的草原變成了沙漠，而這種破壞其實從清朝就開始了。每一寸草地的長成需要很多年的累積。我想在《大氣層消失》、《嘎達梅林》之后，拍一系列思考生命與環(huán)境的作品。”①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馮小寧曾連續(xù)五次和其他委員一起在政協(xié)會議上提出保護野生動物的議案。2003年10月，他和馮鞏、關牧村、陳佩斯、滕格爾等人一起，被國家環(huán)?？偩制笧椤碍h(huán)境大使”?？梢哉f，馮小寧對生態(tài)問題的關注，并為此做出的一系列努力，為紛繁蕪雜的中國電影界開辟了一條清澈的溪流。

《嘎達梅林》取材于蒙古族的英雄史詩，從醞釀到拍攝歷時五年時間。這部電影由馮小寧自任編劇。影片講述的是70年前蒙古族英雄嘎達梅林為保護草原和百姓率領各族人民奮起反抗的故事。70多年前，內(nèi)蒙古水草豐美的科爾沁草原上，牛羊成群，蒙漢各族人民在悠揚的歌聲中和睦地生活著，年輕的騎衛(wèi)隊長嘎達梅林在那達慕上遇見了美麗的姑娘牡丹，由此展開了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然而好景不長，軍閥政府勾結王府出賣了蒙漢人民賴以生存的草原，草原逐漸退化為沙漠，嘎達深刻體會到草原對于牧民的意義，出賣了草原就等于斷了牧民的活路，身為牧民的“梅林”嘎達力勸王爺收回出賣草原的命令，卻被革去“梅林”的職位。萬般無奈之下，嘎達帶著“萬民書”代表大家到奉天為民請命，反被誣“犯法”，并被判處死刑。嘎達梅林的妻子牡丹為解救自己的丈夫獨自去劫獄，卻不幸被抓。在斷頭臺上，江洋大盜“胡子”帶領自己的弟兄把他們救了出來。嘎達梅林回到草原后，帶領人民起義抗墾，并取得了節(jié)節(jié)勝利，給反動軍閥政府和王府以沉重打擊。于是，狡猾的札薩克達爾罕親王偽裝要與嘎達梅林講和，將草地還給牧民，憨直的嘎達梅林相信了札薩克達爾罕親王的陰謀，帶領著起義軍去面見王爺，結果，遭到了札薩克達爾罕親王軍隊的圍攻，幾乎全軍覆沒，嘎達梅林也身負重傷，最后戰(zhàn)死在遼河。

在《紅河谷》、《黃河絕戀》、《紫日》等一系列影片中，馮小寧形成了某種特定的電影風格：大背景中的小人物，殘酷戰(zhàn)爭中的美好人性，“愛”與“死”的主題，以及對雪山、草原的美的審視，“形式即內(nèi)容”的浪漫主義追求。馮小寧在這部影片中繼續(xù)沿用了這種風格，塑造了一系列優(yōu)美的畫面：高遠的藍天，奔騰的駿馬，遼闊的草原，狂野不羈的人性……讓人仿佛有在風吹草低、天碧云白之間馳騁的快感。馮小寧希望觀眾能在他的電影中忘掉“緋言和銅臭”，遠離都市浮躁的喧囂，而更多地接近“真樸和善美”，在大自然中感受人存在的意義，他說：“自由和解放是人類文化的永恒主題，人類為之所煥發(fā)出的勇敢精神永遠是藝術家靈感的源泉。人在自然中才是最自由的，當人類太多的貪欲破壞了自然時，也就是人的自由的失去，嘎達梅林和各族人民為了保護草原流盡鮮血，是今天面對沙塵的我們應該沉思的?！雹诳梢?，喚起人們的生態(tài)意識，啟發(fā)人們對人與自然的關系進行反思，是馮小寧拍攝《嘎達梅林》的一個深層的目的，他要用電影的方式向生活在都市喧嘩中的世人發(fā)出綠色的吶喊。

著名生態(tài)思想研究者唐納德·沃斯特曾指出：“我們今天所面臨的全球性生態(tài)危機，起因不在生態(tài)系統(tǒng)自身，而在于我們的文化系統(tǒng)。要渡過這一危機，必須盡可能清楚地理解我們的文化對自然的影響。”③馮小寧把他對生態(tài)問題的思考放在20世紀初這一特定的歷史背景中加以分析，在對嘎達梅林史詩的線性敘事中，把草原荒漠化的過程顯現(xiàn)了出來，表達了他對生態(tài)問題的思考。他說：“我拍《嘎達梅林》，其實算不上是戰(zhàn)爭片，它最深層要說的是環(huán)境與生命的關系。”④影片片頭以字幕的方式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歷史背景：“‘日本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國，欲征服中國，必先征服滿蒙……應以土地貿(mào)易為手段……當內(nèi)外蒙古的土地都被日本買下時，那里即成為日本人的蒙古，世人將無可辯白……’——摘自1927年日本前首相田中義一《田中奏折》?！雹葸@種字幕的敘事方式一方面為故事的發(fā)生奠定了特定的歷史背景，給觀眾帶來一種濃重的歷史感；另一方面也暗含了科爾沁草原逐步走向荒漠化的一個歷史因素：異國入侵，這成了影片后來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的根本動因。伴隨著對歷史背景的展開，馮小寧把這種歷史因素對生態(tài)環(huán)境造成的破壞直觀地表現(xiàn)了出來，影片開始，馮小寧運用了一個全鏡頭展現(xiàn)20世紀初科爾沁草原的生活狀態(tài)：悠悠的綠草，碧藍的天空，孩子們無憂無慮地玩耍……影片結束時，馮小寧依然使用了字幕的敘事方式交代故事的結局：“1931年，嘎達梅林保護草原的起義失敗了，同時，科爾沁草原也化為沙漠……”⑥之后，影片依然使用了一個全鏡頭，但卻沒有了片首滿眼的綠色，碧藍的天空，也沒有了天真無邪的孩子們，剩下的只是一望無際的沙漠。這種首尾呼應所帶來的視覺上的鮮明對比，很容易給觀眾帶來觸目驚心的震動，讓觀眾在這種變化中直接感受到生態(tài)破壞所帶來的嚴重惡果。馮小寧試圖通過這種鏡頭畫面的強烈對比讓觀眾在電影營造的歷史空間中獲得情感的共鳴，從而喚起自覺的生態(tài)意識。

土地是人類得以生存的母親，是人類的生命線，而土地的命脈在生命，草原失去了草就會變成沙漠，牧民失去了草原就會流離失所。在對歷史的追述中，馮小寧揭示了草原沙漠化的歷史原因：侵吞草原的不是牛羊，而是錯誤的文化和生產(chǎn)生活方式。影片暗含了沉重的歷史文化因素，“放墾草場也不是咱第一個。大清年間，老王爺就將東夾荒、遼原荒區(qū)幾萬畝賣出去放墾了?！雹咴诮疱X的利誘下，達爾罕王爺勾結奉系軍閥答應出賣牧場，牧民流離失所，幾年后，科爾沁草原化為了沙漠。對草原的開墾，對生態(tài)的破壞自大清年間就已經(jīng)存在，在這里，我們沒有必要去追蹤其背后的政治因素，觸目驚心的事實足以昭示一切，曾經(jīng)牧草豐美的科爾沁草原正逐步退化為寸草不生的沙漠。在影片中，一位牧民悲痛地對嘎達梅林說：“上面的草皮一挖掉，就剩下沙子了……來年一場大風吹跑了土就剩下沙子了……”⑧草原沙漠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盲目開墾草原，可能給當朝政府帶來了短暫的利益，從長遠來看，卻破壞了整個草原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安菰皇腔牡兀唤?jīng)翻墾，大風吹過，土被刮盡，只剩下沙子，不出十年，科爾沁千里草原將化為沙漠?！雹嵴缍鞲袼乖?jīng)警告我們的：人類的“每一次勝利，在第一步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卻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預料的影響，常常把第一個結果又取消了?！雹獠菰系娜藗兩钪安菰牟菘梢晕古Ｑ颍部梢曰闪一稹?。(11)當人類欲望的烈火燃起，草原被無情地吞噬之后，人類也必將受到荒漠的懲罰。為了保護草原，保護草原上的人民，也為了子孫后代，嘎達梅林率領達爾罕的人民舉起了反抗的旗幟：“（我們）都生長在這片草地上，我們腳下的這片草地和草原是長生天給我們每一個人的，母親把這片草原留給了我們，而我們不能給后代留下沙漠，河水無道，就會漫出堤岸，百姓沒了活路，就只有造反，誰傷害百姓就要他用命償還……”(12)影片呼吁人類應該科學、合理地開發(fā)土地，保護草原的自然環(huán)境和生態(tài)環(huán)境，不為短期效益而造成千古災難。

生態(tài)危機不僅表現(xiàn)在自然生態(tài)領域，還表現(xiàn)在精神生態(tài)領域。哲學家海德格爾說，新時代的本質(zhì)是由神話、由上帝和神靈從世上消失所決定，地球變成了一顆“迷失的星球”，而人則被“從大地連根拔起”，“丟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園”。(13)人類進入現(xiàn)代社會以來，隨著現(xiàn)代化的推進，現(xiàn)代人越來越體會到一種精神的失落和衰微?！艾F(xiàn)代人征服了空間、征服了大地、征服了疾病、征服了愚昧，但是所有這些偉大的勝利，都只不過在精神的熔爐里化為一滴淚水！”(14)在物欲化的社會環(huán)境中，功名利祿逐漸成為衡量一切價值的尺度，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變得越來越淡薄、冷酷，精神物欲化、心靈物質(zhì)化，使人們的精神世界變得空虛、麻木，找不到心靈的依托。這是現(xiàn)代社會中科技文明對人類造成的“精神污染”(15)。生活在都市文明中的馮小寧深深體會到現(xiàn)代文明帶給現(xiàn)代人類的精神束縛，他希望能用電影的方式讓惆悵、彷徨的現(xiàn)代人重新體驗那段逝去的美好情感，以求得精神的休憩。因此，在他的電影中往往會出現(xiàn)對戰(zhàn)爭中的美好人性，特別是對美好愛情的歌頌?！拔译娪爸兴憩F(xiàn)的愛情都是特別真誠、特別純潔的，然而到最后基本上是悲劇。我是歌頌她，歌頌人與人之間的這種真誠。實際上在人的社會生活中，尤其我們這個時代，這種真誠純潔的愛情尤其是不容易的、很不容易的，在我們的前輩人中倒還是真有——促使我創(chuàng)作愛情故事的動力，就是因為這樣一種‘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東西，是不容易得到的、甚至是根本不存在的！所以她在文藝作品中自古就沒有枯竭過。人類這種審美理想，實際上是一種假象，甚至一種虛幻，在藝術作品中去追求這樣一種不存在的、美好的虛幻，我們是不能隨便鄙視的?！?16)長河落日下情意綿綿的對視，奔馳的身影，歡樂的笑聲……馮小寧以浪漫的筆調(diào)表達了他對美好人性的向往。鏡頭是導演介入影片的方式，也是導演個人“說話”的方式，影片強烈的抒情性被獨特的運鏡方式表達得淋漓盡致。頻繁的推、拉和靜拍形成的人物臉部特寫不僅表現(xiàn)出劇中人物的情緒和心理，而且呈現(xiàn)出導演的情感傾向。嘎達梅林和牡丹在晨光和暮靄中追逐的場景在慢鏡頭營造的詩情畫意中表現(xiàn)出愛情的浪漫和美好。鏡頭飛速掠過草皮的畫面，表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對“主觀視點”的純熟運用和對電影語言的特殊感悟力。馮小寧在影片中還使用了三次旋鏡，以鏡頭的急轉(zhuǎn)形成的嘎達梅林一家幸福生活的場面與后來的悲劇形成鮮明對比，在表達強烈氣氛的同時也暗示著牧民們美好生活的“虛幻性”。馮小寧在《嘎達梅林》中表現(xiàn)了他對美好情感的理解和向往。

在中國電影界，馮小寧顯示出他對電影哲學的努力追求。他說：“我想在我的電影中以最獨特的角度，來表現(xiàn)現(xiàn)在電影處于弱勢的領域，像戰(zhàn)爭、環(huán)保這樣的主題。電影就是表現(xiàn)意識形態(tài)的，我想在一定的空間里最大限度地表現(xiàn)浪漫和自己的感受，一部電影，導演拼到最后拼的是美學和哲學?！比祟愇拿鞯陌l(fā)展史，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人與自然逐漸疏離對立的歷史，是人與他人日益疏遠、人與自身逐步分裂的歷史，現(xiàn)代文明給人類帶來巨大進步的同時，欲望的惡性膨脹，道德與良知的淪喪，也如同陽光下的陰影一直伴隨著人類前進的步伐?！陡逻_梅林》在為英雄嘎達梅林譜寫的贊美之歌中，表達了導演對生態(tài)問題的思考和對人類自由的向往。

注釋：

①李彥：《馮小寧英雄史詩大片〈嘎達梅林〉以真實精神寫人》，新浪網(wǎng)。

②彭俐：《導演馮小寧訪談：〈嘎達梅林〉不了情》，新浪網(wǎng)。

③王諾：《生態(tài)批評：發(fā)展與淵源》，海南社會科學2002年第3期。

④黃芳：《〈嘎達梅林〉美得炫目》，大洋網(wǎng)。

⑤《嘎達梅林》片頭字幕。

⑥《嘎達梅林》片尾字幕。

⑦《嘎達梅林》中韓舍旺的臺詞。

⑧《嘎達梅林》中一牧民的臺詞。

⑨《嘎達梅林》中嘎達梅林的臺詞。

⑩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曹葆華、于光遠、謝寧譯，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305頁。

(11)《嘎達梅林》中喇嘛塔下的蒙古老人的臺詞。

(12)《嘎達梅林》中嘎達梅林的臺詞。

(13)岡特·紹伊博爾德：《海德格爾分析新時代的科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95頁。

(14)［法］詹姆斯·喬埃斯：《文藝復興運動的普遍意義》，載《外國文學報道》1985年第6期。

(15)這一概念由比利時生態(tài)學家P·迪維諾（P·Duvigneaud）在其《生態(tài)學概論》一書中提出。在此書中，他針對現(xiàn)代社會中科技文明對人的健康心態(tài)的侵擾，物欲文化對人的心靈渠道的壅塞，商品經(jīng)濟對人的美好情感的腐蝕，指出“在現(xiàn)代社會中，精神污染成了越來越嚴重的問題”。參見P·迪維諾：《生態(tài)學概論》，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333頁。

(16)賈磊磊：《永不言敗——馮小寧訪談錄》，《當代電影》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