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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克爾曼是德國啟蒙主義美學家,他以歷史主義的方法研究古希臘藝術,形成了古典化理想。溫克爾曼的歷史主義方法突出地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在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中來分析古希臘藝術的繁榮原因,另一方面是把古希臘的藝術看作是一個不斷發(fā)展的過程。

[關鍵詞]溫克爾曼,歷史主義方法,古希臘藝術

在鮑姆加登確立美學以后,他的學生格奧爾格·費里德里?！み~耶爾(1718—1777)和莫伊塞·門德爾松(1723—1786)等人大力宣傳和整理了他的美學體系,并把德國啟蒙主義美學向前推進了一步,但是,總不免那種抽象和脫離具體藝術分析的思辨基調。但是,在遵從鮑姆加登的人當中,畢竟出現(xiàn)了一個具有精細藝術鑒賞力,處處結合藝術史研究來探討美學問題的獨特的美學家,這就是溫克爾曼(1717—1768)。他是歐洲近代藝術發(fā)展史的真正奠基人,他主要研究了他所理想的古代希臘藝術,特別是造型藝術,就在這種研究和分析之中闡述了一系列重大的美學問題。他的探討雖然不具有那種體系的宏大規(guī)模,但正是他把新古典主義所崇尚的古羅馬楷模的更深的根源揭示出來了,并且運用發(fā)展的眼光來進行研究和闡述,滲透了啟蒙主義的時代精神,把美學研究從以一般詩學為中心,真正有效地擴大到了造型藝術的范圍,對啟蒙主義德國美學的崇尚古希臘藝術和古希臘人的理想的強烈傾向,實際上是開了風氣之先,影響了整整兩代德國美學家。盡管他的審美趣味還有某些新古典主義的影響,但正如法國的伏爾泰一樣,他在德國卻是真正啟蒙主義的美學家,他的歷史主義方法和古典化的理想,成了古典現(xiàn)實主義美學的寶貴財富和優(yōu)良傳統(tǒng)。

溫克爾曼是從研究古希臘藝術發(fā)展史開始他的美學思考的。他的主要著作《關于在繪畫和雕刻中摹仿希臘作品的一些見解》(1755)和《古代藝術史》(1764),特別是后者,是當時研究古希臘造型藝術的經典性作品,在這些著作中,溫克爾曼突出地運用了歷史主義的方法分析了古希臘藝術,表現(xiàn)了啟蒙主義思想。溫克爾曼的歷史主義方法突出地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在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中來分析古希臘藝術的繁榮原因,另一方面是把古希臘的藝術看作是一個不斷發(fā)展的過程。他在《古代藝術史》導言中就指明了這兩個方面:“藝術史的目的就在于說明藝術的起源、發(fā)展、變化和衰亡,以及各個民族、各個時代和各個藝術家的不同風格,并盡可能根據現(xiàn)存的古代作品來作論證。”[1](P303)

對于溫克爾曼來說,古希臘藝術是高不可及的典范,古希臘藝術的繁榮和優(yōu)越使它達到了人類藝術創(chuàng)造的最高峰。那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古希臘藝術這個最高峰和完美典范呢?他明確指出:“希臘人在藝術中所取得優(yōu)越性的原因和基礎,應部分地歸結為氣候的影響,部分地歸結為國家的體制和管理以及由此產生的思維方式,而希臘人對藝術家的尊重以及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廣泛地傳播和使用藝術品,也同樣是重要的原因。”他對這三方面的原因進行了具體的分析。

第一,氣候的影響。溫克爾曼認為,希臘的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使那些能夠從中生長出藝術的種子復萌,“許多對我們來說是一種理想的東西,在希臘人那里卻是一種自然屬性”。那里氣候適中,少有霾霧和有害瘴氣的影響,陽光充沛,空氣清新,因此能賦予人體以完美的形式,女性尤其顯得莊重優(yōu)美。因此,“大自然在希臘創(chuàng)造了更完善的人種”,“在希臘人那里,凡是可以提高美的東西沒有一點被隱蔽起來,藝術家天天耳聞目見”,在他們那里很早就開展了婦女美容比賽。[2](P134)這里明顯地受到孟德斯鳩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的影響,過高地估計了地理環(huán)境和人種對藝術發(fā)展的影響,對19世紀社會歷史學派美學家丹納有明顯的直接影響,從根本上看是歷史唯心主義觀點。但是,這種分析也有明顯的啟蒙主義色彩和某些合理性。溫克爾曼談氣候的影響是看到人這個中介因素的,一方面是人這個藝術表現(xiàn)的最高對象,另一方面是藝術創(chuàng)造的主體藝術家。這是把藝術與人和人的美緊密聯(lián)系起來的啟蒙主義思想,是明確地針對新古典主義的。因為新古典主義要求表現(xiàn)固定的抽象的人性(自然)和理性原則,而溫克爾曼卻認為藝術表現(xiàn)的是受氣候影響的具體的完美的人,而且正是人本身的美(特別是形體的美),使得藝術家受到耳濡目染,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最高的美的藝術。這是文藝復興時代以來人文主義思想的繼續(xù)和啟蒙主義運動解放人的思想的美學表述。

此外,注意氣候和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正是啟蒙主義環(huán)境決定人的觀點的具體表現(xiàn)。雖然有忽視環(huán)境是人創(chuàng)造的缺陷,但能把人及其藝術放在歷史環(huán)境中考察,就是對新古典主義美學和文藝思潮的批判,使得人多少具有了歷史環(huán)境的規(guī)定性(盡管抽象人性論的弱點還存在),人并不是某些抽象原則的代表。這是一大歷史進步。同時,我們還要吸取其中的合理因素。對地理環(huán)境的忽視,恰恰是我們以前庸俗社會學美學觀點的一個方面。實際上,人類的地理環(huán)境對人類歷史的發(fā)展和人類的文化發(fā)展有重要意義,文藝復興最早興起于地處地中海沿岸的意大利,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繁榮于交通便利的英吉利島,我國南北方文學的風格差異,歐洲文學的各民族特點,都與地理環(huán)境有直接關系。當然,這不是最終決定因素,但它與最終決定因素———經濟基礎是密切相聯(lián)的。古希臘人的傳統(tǒng)文化和思維方式的向外求真的科學型,當然取決于商品經濟發(fā)達及其所形成的價值觀念,但是,商品經濟的高度發(fā)達又與希臘面臨大海有著直接關系。以前,我們一看到講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就斥為唯心主義,其實,這倒是真正的歷史唯心主義,因為唯經濟決定論恰恰是把經濟當作了離開一切物質條件(地理環(huán)境和人種即其中之二)的某種先驗的理念在運用著。

第二,國家體制和管理所產生的自由的決定。溫克爾曼指出:“從希臘的國家體制和管理這個意義說,藝術之所以優(yōu)越的最重要的原因是有自由?！彼J為,古希臘的所有時代都有自由,而這種政治的自由則是希臘藝術優(yōu)越于其他民族的決定因素。由于古希臘人生活在享有充分自由的環(huán)境中,因而希臘人能夠很早就用藝術描繪人的形象來紀念和表彰任何一個希臘人,特別是體格健全的體育競賽的優(yōu)勝者,以鼓勵每一個人去自由地發(fā)揮自己的一切才能,建立榮譽。同時,這種自由的環(huán)境也孕育出全民族的思想方式使得每個人都能獨立思考,“由青春的火焰燃燒起來的智慧,得到精力旺盛的體格的支持而獲得充足的發(fā)展”,“人人都可成為智者”。因此,正如希羅多德所說,“自由仍是雅典城邦繁榮強盛的惟一源泉”,這種政治自由也就關系到一個民族的命運,也決定著這個民族的藝術繁榮。[2](P135-137)

當然,溫克爾曼是把古希臘雅典奴隸主民主制理想化了。但是,其一,他把古希臘民主制度和政治自由理想化,正是為了在德國爭得這種民主和自由,是德國市民階級還未強大到自制斗爭武器時,必須要到古代的武庫中去尋找武器并進行加工,以利運用的結果。其二,自由、平等、博愛,是歐洲啟蒙主義運動的特征口號和旗幟,啟蒙主義者們是真誠地信仰自由的,他們并不具有以后的資產者那樣的虛偽性,而溫克爾曼把自由當作民族命運和藝術發(fā)展的決定因素,正反映了他的思想是啟蒙主義的,從而是與新古典主義的中央集權的專制制度對立的,他不僅在政治上是一個啟蒙主義者,而且在美學思想上也是啟蒙主義者。他把他的老師鮑姆加登所具有的自由思想萌芽大大地發(fā)揮了,從此,德國啟蒙主義美學和古典美學都是以自由為中心的美學,溫克爾曼的影響之大可見一斑。其三,人的自由確實與美和藝術是緊密相關的。溫克爾曼說,“希臘人的演說術只有在充分自由時才開拓得到繁榮”,這是對奴隸主民主制下言論自由的一個極好的說明。藝術如果沒有政治自由作為保證,確實是無法繁榮起來的,無數歷史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經過十年動亂到新時期十年對比的中國藝術家們應當對此有更深的體會。不僅如此,從更廣的哲學意義上講,離開了人在社會實踐中所獲得的自由,人對現(xiàn)實的審美關系就無法構成,人將永遠被錮死在物質需要、離群索居和精神空虛的必然性軀殼之中,什么美和藝術都將是一種不可設想的東西。因為人在社會實踐中不斷獲得自由,這正是人的本質屬性。第三,對藝術家的尊重的促進作用。溫克爾曼很羨慕地談到了藝術家在古希臘的地位。在那里,藝術家被尊為“英明的人”,就像當今富人們那樣得到尊敬和聲名遠揚。他借蘇格拉底的話指出,“藝術家是惟一英明的人,因為他們不是使人感覺如此,而是在行動上表現(xiàn)出聰明和智慧”,他還用亞里士多德的理論來說明“藝術家可以成為立法者”;他又說,當時,“藝術家的榮譽和幸福不受粗暴傲慢者的恣意行為的影響。他們的作品不是為迎合那些用諂媚卑躬屈膝手段躋身于評判團的庸俗趣味和不正確的眼力而創(chuàng)作的”。因此,“藝術家們?yōu)橛篮愣鴦?chuàng)作。他們得到的獎賞使他們可能把藝術放在高于任何生財之道和金錢利害的考慮之上”,而且藝術家的完善技巧可以使自己的名字流芳百世?？傊?“藝術家所做的,在整體上和全民族崇高的思想方式相吻合”,所以他們往往成為杰出的藝術家,被冠以“神圣的”稱號。[2](P138-140)

這些無疑是在借古人的酒壺來吐今人的胸中塊壘,是對當時德國藝術家的卑微地位大聲疾呼和拼力抗議,呼吁人們尊重藝術家,抗議王公貴族把藝術家當作弄臣和附屬品,也就是對新古典主義者自甘寄生宮廷,迎合貴族口味的羅可可綺靡風尚的影射和批判。同時,他正確地指出了藝術家的主體性作用和藝術家不為名利而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以及全民族尊重藝術家的巨大意義。這些,不正是每個民族藝術發(fā)展的重要條件嗎?溫克爾曼的歷史主義方法的這一方面分析充分顯示了他的美學思想的啟蒙主義性質和反新古典主義的傾向,對我們也有著重要的啟示和意義。同樣,他的歷史主義方法的另一方面也是不可忽視的。

溫克爾曼是最早用發(fā)展的觀點來研究古代藝術史的美學家。他不僅指明了古代藝術是不斷變化發(fā)展的,而且具體地分析了古希臘藝術的幾個發(fā)展階段,指出這種發(fā)展和變化就表現(xiàn)在藝術美的風格變遷上。他把古希臘藝術的發(fā)展分為四個時期,每個時期都有特殊的風格。第一時期是雕刻家斐底阿斯以前,即公元前五世紀以前,屬于希臘藝術的初創(chuàng)時期。這時的作品具有“遠古風格”,特點是粗獷生硬有力,但尚未臻于完善,沒有把握住美的形式。第二時期是斐底阿斯時期,即公元前五世紀的伯里克利雅典民主制的全盛時期。這時希臘藝術達到了發(fā)展的最高峰,作品具有“崇高的風格”,表現(xiàn)了真正的美,出現(xiàn)了斐底阿斯、米隆、波呂克勒特斯等大藝術家。第三時期是雕刻家普拉克西泰勒斯的時代,即公元前四世紀,這時期盛行“優(yōu)美的風格”,技巧達到了高度成熟,藝術作品失去了力量和英雄氣概,而代之以精致文雅,也就種下了藝術衰落的種子。第四時期是亞歷山大時代以后,這時的作品具有“摹仿的風格”,希臘藝術已經走向全面的衰頹,失去了朝氣和活力,盛行摹仿,缺乏獨立的風格。[2](P200-228)這與他在《關于在繪畫和雕塑中摹仿希臘作品的一些意見》之中把古希臘的藝術作品的風格概括為“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也是一脈相通的。[2](P44)這種分期和具體的風格標志的說明也許并不十分精確,但是,他的分期標準是以前面所說的國家體制為依據的,把希臘藝術的發(fā)展與古希臘的民主制度的興起、發(fā)展、鼎盛和衰亡聯(lián)系起來,是歷史主義方法的具體運用,對希臘藝術進行了動態(tài)的研究,對后來赫爾德、黑格爾美學的歷史感具有重大的影響。

同時,這種分期還顧及到審美趣味及其具體表現(xiàn)———風格的演變過程,也具有合理因素。這樣,就把藝術的發(fā)展與審美趣味的變化看成是對等的現(xiàn)象,同步的狀態(tài),從而肯定了藝術是人的審美趣味的集中表現(xiàn),這是啟蒙主義美學重視一個時期的審美趣味研究的具體研究。盡管溫克爾曼把“崇高風格”看得最高并不完全符合事實,但是,這也就反映了社會變動時期審美趣味的變化。他對一些具體作品的精細分析也使得審美趣味的研究有了更加深入的感受,可以說是把博克等人對崇高美學范疇和雄健審美趣味的分析具體化了,使得鮑姆加登也分析的一些審美趣味和風格表現(xiàn)脫離了純粹的形而上的玄思,有了鮮明而細膩的體驗,為后來的美學家們的繼續(xù)研究開辟了新路。康德、席勒、赫爾德等人都受益匪淺。同時,溫克爾曼也是最早把風格研究結合到藝術史中去的美學家和藝術史家。以后的西方藝術史家就很重視造型藝術的風格學研究,這與溫克爾曼的《古代藝術史》的影響是分不開的。而實質上,風格是審美趣味的表現(xiàn)形式,也是成熟的藝術作品的標志,它具有時代性、民族性和個性特點,因而抓住風格特征來進行分析,是對藝術成熟狀態(tài)的一種有效研究方法。因此,19世紀末到20世紀上半時間,在西方便形成了風格學的藝術研究和藝術史研究。這種研究深入到了藝術的審美實質和外在形式之中,對于全面研究藝術及其發(fā)展是大有裨益的。這種研究方法所取得的任何成果當然都不能忘記最先以歷史主義方法研究藝術史的肇始者———溫克爾曼。

此外,從現(xiàn)代性的角度來看,溫克爾曼的歷史主義的觀點和方法及其在古代希臘藝術研究之中的運用,還包含著從啟蒙現(xiàn)代性向審美現(xiàn)代性轉型的內在萌芽。其一,溫克爾曼是把歷史主義的觀點和方法具體運用到藝術和美學領域的真正開創(chuàng)者。眾所周知,歷史主義的觀點和方法在西方啟蒙主義時代最早建構起來的人是意大利哲學家、美學家維科(1668-1744)。但是,在維科那里,歷史主義的觀點和方法還主要是哲學的抽象層面的,維科企圖探討人類的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認為歷史是人的共同意志所創(chuàng)造和推動的,人類各民族的歷史發(fā)展都要經歷神的時代、英雄時代和平民時代這樣三個階段,它們分別代表了人類的童年、青年和壯年時代,歷史正是這樣循環(huán)進步的。然而溫克爾曼則把歷史主義的觀點和方法系統(tǒng)、具體運用到了規(guī)定希臘藝術和審美的變化發(fā)展之中。這樣就把啟蒙現(xiàn)代性的新觀點和新方法轉向了藝術和審美領域。其二,溫克爾曼直接明確地總結了古希臘造型藝術的"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的審美特點。他的這種運用歷史主義的觀點和方法所分析出來的古希臘造型藝術的審美特點,也就是把啟蒙現(xiàn)代性的動態(tài)考察方法具體化、審美化、藝術化,從一般的歷史分析轉向了藝術和審美的分析,不僅使人理解了藝術和審美的變化發(fā)展,而且感受到了藝術和審美的巨大影響力,給康德、赫爾德、歌德、席勒、黑格爾等人的審美現(xiàn)代性探索以直接的啟發(fā),使他們把古希臘藝術和審美作為反思和批判啟蒙現(xiàn)代性的武器和理想模式。其三,溫克爾曼以審美特點和藝術風格作為藝術發(fā)展的標尺,就彰顯了藝術和審美的自律性,為審美現(xiàn)代性的出場準備了理論前提。盡管溫克爾曼的《古代藝術史》分析了古希臘造型藝術變化發(fā)展的地理條件、社會政治條件、民族精神條件,但是,他更加注重藝術發(fā)展的內在的審美特點和藝術風格的演變,以此作為標尺劃分了古希臘造型藝術的發(fā)展時期。這樣實際上就是在外在的社會歷史條件基礎上突出了藝術和審美的內在原因,也就是以具體的方式提出了藝術和審美的自律性性質,就給康德、席勒的美學的審美現(xiàn)代性分析提供了借鑒和材料。因此,溫克爾曼的歷史主義的美學思想實際上是西方和德國美學思想由啟蒙現(xiàn)代性轉向審美現(xiàn)代性的一個不可或缺的中介和環(huán)節(jié)。

[參考文獻][1]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上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2][德]溫克爾曼.論古代藝術[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